摘编 | 徐悦东
《中国话》，郑子宁著，后浪丨九州出版社2021年1月版
一种常见的说法是，全天下的措辞中“妈妈”都是mama，由于这是人类婴儿最初能发出的声音。当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发出ma的时候，他最亲近的人，大喜过望的母亲激动地把这个声音当作婴儿呼唤自己，久而久之，代代相传，全天下的人类措辞就把ma当成“妈妈”的称呼了。这个说法听上去很有道理，普通话中的“妈妈”自不必多说，英语虽然书面上写mother，但口语也是mum。
可惜的是，这个说法至少在中国并不灵验。
凡是看过清宫剧的人都会对皇子称呼天子的叫法印象深刻——“皇阿玛”，这是一个经典的编剧背离现实的案例。在清朝的满文书面记载中，对父皇一律称Han Ama，也便是“汗阿玛”，如果写汉文的话则是“皇父”或者“皇考”。“皇阿玛”不说绝对没有，至少也是难得一见的。Ama在这里指的是父亲，显然ma就不可能指妈了。在满文中，妈有eniye、eme、aja三个说法，第一个最常见，也便是清宫戏中常见的“额娘”。本日在东北一些早就不说满语的满族家庭里，还把爸爸和妈妈称作“玛”和“讷”——和传说中全天下都把妈叫ma可不一样。
人从出生到去世亡，互动最多的便是亲人。因此，支属称呼每每是一种措辞最稳定的词汇，乃至在常用措辞发生转换后，家庭内部也常常利用原来的支属词汇，就像部分东北满族家庭那样。但与此同时，支属称呼又会由于各种缘故原由被更换，如在不少地方，传统上称呼父亲的“爹”就由于当代听起来比较土，被“爸”迅速更换。
如果光阴倒回1000多年前，情形或许恰好相反，比较土气的“爸”会逐渐被盛行的“爹”所更换。
自远古传来的“爸妈”
自古以来，父亲在汉语书面语中一贯写作“父”。本日在普通话乃至多数汉语方言中，“父”读fu，不过在上古期间，“父”的读音却更近本日的“爸”。这是一个从原始汉藏语时期传承下来的词，藏文中“父亲”称ཨ་ཕ（apha），缅文是အဖ（apha）。虽然汉语历史上语音发生了非常大的改变，原来的“父”（音近ba）已经读成了fu，但是由于“父”利用频率非常高，在口语中保留了历史上的发音，因此才用其余一个汉字“爸”来表示这个古老的发音。与之相类似的则是“母”在口语中说“妈”。
这是个非常古老的称呼，乃至在汉藏语中的用场也绝不仅仅限于指父母。藏文很多名词带有原来表示父母的后缀，如“太阳”叫ཉི་མ（nyi ma），“玉轮”叫ཟླ་བ（zla ba），效果近似汉语“太阳婆婆”“玉轮公公”。在丽江的纳西语里，太阳则也是“女性的”/ȵi33 me33/。本就有自然性别的动物更是要带词缀，公猪要带表示“男性的词缀”称为/ bu21 phv̩33/，丽江南边不远处的剑川的白族人则把公猪叫/te̱21 po55/。在词语后缀中，剑川白语仍旧保留了古老的“父”，只管现今的剑川白语中称呼父亲已是/ɑ31 ti33/（阿爹）。
汉语中实在也有些类似的例子。普通话里有尾巴、哑巴、乡巴佬、结巴，而在山东、东北等地的方言里，还有呆巴、瘸巴、瞎巴、瘫巴、力巴（生手）、齁巴、抠巴、脚丫巴之类的词。不过这些词长久以来都是口语的说法，难登大雅之堂，在书面上涌现得也晚，然而有情由相信，这样的词缀在口语里已有很长的历史。
如果穿越回宋代的中国，当时的措辞情形会和当代大不一样。本日中国西南地区的汉语普遍比较好懂，但是宋朝的蜀地情形则大不相同。蜀道难，难于上上苍，当时的蜀语和蜀道比较也不遑多让，素有极难解的声名，与中原的开封、洛阳一带的语音大不一样，蜀人乃至把中原一带的语音称作“虏语”。
遗憾的是，这种蜀语已经随着元朝四川人口的剧烈变动灰飞烟灭，本日的四川方言和宋朝的蜀语传承关系很弱，而紧张是明朝进入四川的汉语的后裔。
本日我们对宋朝蜀语的理解紧张来自同期间的人。根据南宋苏州人范成大的记录，他当时途经了嘉州（今四川乐山）的一个渡口，渡口叫作“王波渡”。
范成大一定对“王波”是什么意思困惑不解，他赶紧讯问了本地蜀人，当地人给他阐明后，他才恍然大悟，为此他特意详细地写下了“王波”的来历：“蜀中称尊老者为波，祖及外祖皆曰波，又有所谓天波、日波、月波、雷波者，皆尊之之称。”在当时的蜀语中，加“波”是常见征象，一如今天的纳西语、白语、藏语。然而，从上古传承到现在的“父”，也并非从来都是一帆风顺。
范成大
“爷”是祖父还是父亲？
《木兰诗》在中国家喻户晓，“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被一代代中国人传颂。毫无疑问，花木兰称呼自己的父亲是“阿爷”。
本日在中国，除了“父”“爸”之外，用来表示父亲的紧张有“爷”和“爹”。然而这两个称呼到底指的是父亲还是祖父，在各地差异很大。本日的普通话里“爷”表示祖父，“爹”表示父亲，这在北方地区比较常见。而在南方很多地方，情形则各不相同，如合肥把祖父叫“爹爹”，父亲叫“爷”；苏州、常州把爷爷叫“阿爹”，父亲叫“爹爹”。不过在宋朝以前，“爷”和“爹”只会指父亲。这两个字在中国古代的韵母并不是普通话的ie，而是ia，同一韵母的“斜”在“远上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仲春花”一诗中和“家”“花”押韵。本日不少方言，如闽南话、客家话乃至在陕西的许多县里，“爹”“爷”的韵母仍旧是ia。
《木兰诗》本是一首北朝民歌，它差不多是最早利用“爷”的文学作品。“爷”险些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溘然涌现的，一开始乃至都无字可写，借用了“耶”，后来才加上了偏旁变成“爺”。东晋时期的书圣王羲之在给女儿的书信“二十七日告姜，汝母子佳不？力不一一。耶告”中曾经署名“耶告”，即“父告”的意思。险些同一时期，“爹”“娘”也都同时涌现。仿佛在几十年间，中原先民溘然以为用了几千年的“父”“母”已经不敷利用，须要用别的词来称呼父母了。
王羲之是西晋北方高门琅琊（今山东临沂）王氏的一员，出生在北方，幼年时就随家庭南迁会稽（今浙江绍兴）。王家南迁并非是一样平常的迁徙，而是躲避战乱，和他们一起南逃的北方人数不胜数，王羲之书信中的“耶”字可能来自这些迫使他们家族南迁的北方草原民族。
王羲之有“耶告”二字的书法
自东汉以来，朝廷不断将北方草原民族内迁安置。进入三国期间后，曹魏连续内迁北族。到了西晋时，关中、并州（山西）都已经有大量的北族定居。此时东亚景象进入相对寒冷的期间，旱灾等磨难频繁发生。内迁已久的北族和从草原新南下的北族纷纭发难，终极洛阳被攻破，晋怀帝被俘，西晋灭亡，史称“永嘉之祸”。
此时来自中亚的粟特贩子早已在中国做生意多时。1907年，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在玉门关外的一座瞭望塔遗址中创造了几封粟特书信。个中一封是由当时居住在中国的粟特贩子首领头子娜娜槃陀发给在康国（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的老板的信息通报。
纵使娜娜槃陀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大贩子，他写信时的极度恐怖在1000多年后仍旧可以透过信札散发出来。
信的开头是一番阿谀对方的套话。随后娜娜槃陀就以惊骇的语气申报请示了他听到的信息：“……已经有三年没有一个粟特人从中国出来了……末了一个天子由于饥荒从洛阳跑了，他的宫殿和城市被放了火，宫殿烧了，城市毁了。洛阳没了，邺城没了。更糟的是……匈奴人掌握了长安……他们昨天还是天子的臣民！
剩下的中国人不知能不能把他们从长安、从中国赶走，或者他们会连续打下全体国家……我们老了，快去世了，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写信见告你我们怎么样。阁下，如果我见告你所有关于中国现在若何的事——太惨了——你不会从那儿得到任何利润。还有，阁下，八年前我派了两个人‘入关’，距我末了一次听到他们的已经由去三年。他们之前还好，现在，自从恶运发生，我没有从那儿收到任何关于他们现在的。更坏的是，四年前我派了其余一个人……当他们抵达洛阳时，那里的印度人和粟特人都饿去世了。我还派了一个人去敦煌……他在未经我容许的情形下跑了，他遭到了报应，被杀去世了……”
这封信并没有抵达撒马尔罕，从创造地点来看，该当是被玉门关外的军士没收了。我们不知道娜娜槃陀后来究竟是设法摆脱了恶运，还是和当时的许多人一样去世于战乱。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年代，几十年间，中国北方和巴蜀涌现了十余个不同民族建立的地方政权，进入了五胡十六国时期。
一样平常的说法是，五胡包括匈奴、鲜卑、羯、氐、羌。娜娜槃陀的信件中提到的洛阳的沦陷该当指的是后赵石勒、石虎攻陷洛阳的事，石勒家族属于羯人。五胡都有着自己的措辞，但是险些都没有留下笔墨记录。现今我们对这些措辞的理解险些都只能通过汉文文籍中的只言片语。
粟特文2号、3号古信札
以五胡在历史上的影响力，本日留下的资料可以说令人惊异地少。五胡中氐人建立了仇池、成汉、前秦、后凉，羌人建立了后秦、宕昌、邓至。氐、羌的族源和措辞都相对明确，属于汉藏语系，而匈奴、鲜卑、羯的措辞就比较扑朔迷离。个中匈奴和羯的措辞资料奇缺，虽然历史上有用鲜卑语翻译汉语文籍的记录，但是后来全部散佚，至今也没有涌现过任何一本鲜卑语文书。
鲜卑语是南北朝到初唐时中国北方影响最大的北族措辞。伴随鲜卑人建立的北魏统一北方，鲜卑语在北方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尤其是在军旅之中。不但鲜卑人自己说鲜卑语，北方许多行伍出身的汉人也学会了鲜卑语。如北齐奠基者高欢便是鲜卑化的汉人，小字“贺六浑”，明显是鲜卑语。因此在这些北族措辞中，鲜卑语最有可能是“耶”的来源。
本日能确定意思的最大的一批鲜卑语词汇来自《南齐书》中的《魏虏传》，紧张是一些北魏的官职名称。《南齐书》的作者是梁朝人萧子显，出身齐梁两代的皇族兰陵萧氏，是齐朝开国天子萧道成的孙子。萧子显从小在江南终年夜，平常不该用鲜卑语，因此他所记录的鲜卑语紧张集中在敌国北魏的一些称呼方面：“国中呼内旁边为‘直真’，外旁边为‘乌矮真’，曹局文书吏为‘比德真’，檐衣人为‘朴大真’，带仗人为‘胡洛真’，通事人为‘乞万真’，守门人为‘可薄真’，伪台乘驿贱人为‘拂竹真’，诸州乘驿人为‘咸真’，***者为‘契害真’……”
稍整理一下萧子显所知的鲜卑语，就可以创造鲜卑语明显把做某事的人称呼为“某真”，“真”前则是所担当的职务。这也为后人试图揭秘鲜卑语供应了最初的线索。
我们先来看看守门人“可薄真”——不过在破解5世纪的鲜卑人的措辞前，我们可以先穿越到1000年后的奥斯曼帝国宫廷去看看。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是奥斯曼帝国曾经的都城。险些每个去土耳其的游客都会慕名前去游览奥斯曼的王宫托普卡帕宫。在奥斯曼帝国期间，苏丹的女人们就居住在托普卡帕宫中，梦想着能在激烈的宫廷斗争中翻身上位，斗争的激烈程度不输中国古代的宫禁。在土耳其语中，托普卡帕宫是Topkapı Sarayı。Saray便是宫，Topkapı则由top（炮）和kapı（门）组成。在托普卡帕宫外院和内廷的分隔处也有一道门，外院是苏丹和朝臣议事的地方，而内廷除了寺人之外只有苏丹一个男人可以进入。这道门的掌握权由一个特定的高等寺人节制，在土耳其语中称作Kapı ağası，即“掌门寺人”的意思。在本日的土耳其语里，看门人是kapıcı，个中-cı便是“做某事的人”的意思。
奥斯曼人的先人是来自北方和中亚的草原游牧民族，他们在唐往后逐渐西迁，一起征服当地人，终极于1453年攻破东罗马都城君士坦丁堡，kapı正是他们一起从草原西迁带去的词汇。
在《大唐西域记》中，玄奘和尚描述了他所经由的一处叫“铁门关”的地方。他说：“铁门者，旁边带山，山极峻峭，虽有狭径，加之险阻，两旁石壁，其色如铁。既设门扉，又以铁固，多有铁铃，悬诸户扇，因其险固，遂以为名。”铁门关位于本日的乌兹别克斯坦，是古代乌兹别克斯坦进入阿富汗的交通要道。这道关口曾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们也因此能够在蒙古草原上的毗伽可汗碑文中创造铁门关的踪影。毗伽可汗碑中提到突厥汗国拓境，东到卡德尔汗森林，西到铁门关。在碑文中，铁门关写作Temir qapïγ，后者即“门”。Qapïγ差不多是“可薄”最可能、合理的来源。
玄奘
然而另一些证据则解释，鲜卑语不大可能是一种突厥语。汉语的“真”以-n结尾，但是突厥语“做某某事的人”的后缀通通没有-n。譬如“老师”，在维吾尔语中是oqutquchi，在哈萨克语中则是oqïtwshï。要找到-n的线索，得在突厥语外探求。
青海湖东岸的海东市民和县是中国土族最紧张的聚居地之一，土族居住的地区历史上是吐谷浑活动的地方，吐谷浑为鲜卑慕容部的一支。
本日的民和土族说的措辞非常有特色。一方面在基本的词汇上较为靠近蒙古语，而在语音上则和青海当地的汉语方言趋同，险些已可以用汉语拼音拼写，同时又接管了不少藏语的身分。在民和土族语中，表示“做某事的人”正是qin，譬如“要”是kerli，“托钵人”便是kerliqin。土族语的-n在诸种蒙古语系的措辞中并非孤例，蒙古语系一向有一些词有时隐时现的-n，如在蒙古文里“舌头/措辞”拼写为kele，但是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市南边锡尼河的布里亚特蒙古族说的蒙古语中，这个词发音为/xələ̆ŋ/。这也很可能是鲜卑语中表示“通事”（即“翻译”）的“乞万真”的词源—蒙古文中，“通事”的拼写为kelemürči，而在突厥语中，“乞万真”则完备阐明不通。
另一批证据则由鲜卑人自己供应。
北魏孝文帝时，鲜卑人自上而下进行了汉化改革，孝文帝改革中的一项主要内容便是抛弃鲜卑姓，改用汉姓，并且以身作则把皇族的姓氏“拓跋”改为“元”。
改姓浪潮中不少鲜卑姓是直接采纳音译办法选择了读音附近的汉姓，譬如“步六孤”改“陆”，“贺楼”改“楼”，“丘穆棱”改“穆”，但是很多鲜卑姓并无读音附近的汉姓，变动也不遵照这个逻辑，如“宥连”改成了“云”，“叱奴”改成了“狼”，“多少”改成了“苟”。
“云”“狼”“苟”算不上当时汉族高门常用的姓氏，不存在为了融入汉族高门攀附大姓的问题，语音又和鲜卑老姓并不附近，那么最可能的情形是，这几家鲜卑人选用了和自己的鲜卑姓意思附近的汉姓。而这几个姓都能在蒙古语里找到阐明，蒙古文“云”为egülen，“狼”为činu-a，“狗”为noqai，这三个词都是他们的措辞中非常基本的词汇。而在突厥语系的措辞中，这几个词则根本对不上，如维吾尔语中“云”为bulut，“狼”为böre，“狗”为it，同鲜卑语毫无关系。
不过，鲜卑人比蒙古人登上历史舞台要早千年，从韶光先后顺序上来说，鲜卑语显然不可能是从蒙古语演化而来。而从鲜卑语留下的词语来看，虽然和蒙古语有关，但是其语音乃至已经比元朝的蒙古文更加简化，显然也不具备演化成后来的蒙古语的可能性。只能说鲜卑语同蒙古语在更早的时候有同源关系。当鲜卑人南下中原时，蒙古人的先人留在了草原，此后的千年韶光，他们一贯很不起眼，草原上突厥、回鹘、黠戛斯、奚、契丹、女真轮番登场，又逐个曲终人散，蒙古人的先人一贯在草原东部默默发展，直到成吉思汗时期统一蒙古诸部，成为新的草原和天下霸主。
成吉思汗
以鲜卑人在南北朝到初唐的巨大影响，如果中原汉人要从某种外语中引入支属称呼，鲜卑语自然是最可能的首选。鲜卑人不但深度参与中原王朝的政治生活，而且由于定居中原的鲜卑人大规模汉化，隋唐时期的不少贵族家庭都有鲜卑血统，这也使得鲜卑语的支属称呼可以通过这些家族的鲜卑亲眷流入汉语，并由于是贵族家庭的用语而向全社会扩散。然而我们关于鲜卑到底如何称呼自己亲人的知识非常少，目前所知的关于鲜卑语的支属称呼包括鲜卑语把兄称作“阿干”，母称为“阿摩敦”，父称为“莫贺”，除“阿干”可能和“哥”有关以外，其他和隋唐中原盛行的称呼并不一致。
事实上，就“爷”而论，鲜卑入主中原是4世纪末的事，可是4世纪初南迁的王羲之已经在利用“耶”了，因此要确定“耶”的来源还须要更加深入的研究。
“爹”这个称呼到底从何方来？
“爹”一词最早涌现于三国期间魏人编纂的《广雅》。宋朝《广韵》中，“爹”字收了两个不同的读音，一个阐明为“羌人呼父”，一个阐明为“北方人呼父”。中国古代的“羌”涵盖了西部的浩瀚汉藏语民族。本日在四川凉山的彝语中，当面喊父亲的一样平常称呼是/a34 ta33/，而在提到父亲时的尊称则是/a21 bo33/，和汉语“阿爹”“父”的分野险些一样。
而在北方，“爹”的来源可能确实和草原民族有关。
唐德宗年间，回鹘汗国涌现内乱。此时率兵战吐蕃不利的回鹘大相颉干迦斯引兵返国。新可汗在郊野边哭泣边贺年夜相说：“儿愚幼，若幸而得立，惟仰食于阿多，国政不敢豫也。” 颉干迦斯以为可汗这么卑微地哀求自己，非常难过，也抓着可汗一起哭。根据《资治通鉴》的说法，“阿多”是回鹘语父亲的意思。可汗自称自己是儿子，认颉干迦斯为父，可见他不管是发自内心爱崇，还是迫于形势所逼，都完备不敢得罪这位大相。在维吾尔语里，父亲是ata，便是所谓的“阿多”。这个词在突厥碑文中的记载最早涌如今8世纪早期的翁金碑上。当时并不是所有的突厥人都利用ata，在阙特勤碑中，父亲就写为qang。
比较父亲在不同地方有“爸”“爹”“爷”平分歧说法，汉语在叫“哥”的时候却非常统一。例外情形大多和福建有关，闽南地区把哥哥称作a-hian，这是“阿兄”在闽南地区的发音。
随便翻开任何一本南北朝以前成书的古籍，你所能看到的“哥”都是“歌”的意思。从上古到中古早期，汉语中哥哥都说“兄”，几无例外。然而本日在全国各地，除了福建和从闽南迁出的潮州、海南方言，险些没有什么地方会在口语中把哥哥叫成“兄”。彷佛除了文化人在通信时互称“兄”表示尊敬以外，口语中的“兄”基本只涌如今“弟兄”“兄弟”两个词中。
“哥”取代“兄”的端倪涌如今唐朝，一开始涌如今皇室的措辞里。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李元名曾经对让他拜见尚宫的建议不屑一顾，直接说了句“此我二哥家婢也，何用拜为？”，而当时“哥”除了表示“兄”，也可以表示“父”，唐太宗给儿子李治的信件题名便是“哥哥敕”。
“父”“兄”不分的乱辈分之举并不符合汉语传统的支属称谓系统。但是如果考虑唐朝皇室在南北朝时曾与鲜卑贵族大量通婚，这样的叫法可能就并不虞外了。
称呼亲戚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汉语的支属词汇分类相称细致，一个支属该怎么叫要根据这个支属和自己的辈分关系，是父系还是母系，乃至这位支属自己或者某位其他支属的年事关系。即便如此，汉语支属关系中仍旧存在明显的不对称征象，父系男性要比母系或者女性支属分得细一些。譬如父亲的兄弟要根据比父亲大还是小分别称作“叔”“伯”，但是如果是父亲的姐妹则统一称“姑”，而母亲的兄弟则统一称“舅”。而且辈分上，“姑”和“舅”也可以跨辈。
唐朝王建的《新嫁娘词》中间一首是：“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这里的“姑”是丈夫的母亲，“小姑”是丈夫的姐妹。孔子过泰山，碰上妇人哭诉“昔者吾舅去世于虎，吾夫又去世焉，今吾子又去世焉”，这里的一家祖孙三代都去世于老虎，“舅”在这里指的是丈夫的父亲。
然而在不同的措辞中，由于社会构造的不同，什么亲戚属于一类，什么亲戚须要分开是很不一样的。在泰国，对年纪比自己稍长的人均称พี่（phi），这个词在泰语中便是“兄”或“姊”的意思，这两个在汉语中严格区分的亲戚在泰语中用一个词表示。相应的，“弟”和“妹”在泰语中均为น้อง（nong）。这在从中国南方延伸到泰国的壮侗语系措辞中是个普遍征象，在云南西双版纳的傣语中，“兄”和“姊”为/pi33/，“弟”和“妹”为 /nɔŋ11/。
壮侗语在对“母姊”“母妹”“父姊”“父妹”四个亲戚的区分上也和汉语逻辑截然不同。在汉语中，这四个亲戚是按照父系、母系两分，父系叫“姑”，母系叫“姨”。但是在德宏傣语中，“母姊”和“父姊”都称/pa42/，“母妹”是/la54/，“父妹”则是/ʔa33/。汉语中优先区分这四位亲戚属于父系还是母系，但是在德宏傣语中，则要先分这四位亲戚比自己父母年长还是年幼，年长的归一类，年幼的再根据属父系还是母系确定称呼。在四川凉山的彝语中，一个人对兄弟姐妹的称呼则和自己的性别有关。一个男性要差异称呼自己的兄/vɿ55 vu33/、弟/i34 ʑi33/，姐妹则统称/n̥i21 mo21/；女性则要差异称呼自己的姐/vɿ55 mo21/、妹/ȵi33 ma55/，兄弟则统称/m̥a21 ʦɿ55/。
中国古代的草原民族匈奴和鲜卑的支属称呼，除了零散见于汉语文籍的几个外都已经无法还原。幸亏古代突厥人有在宅兆勒石以记录墓主功绩的习气，我们本日才得以对古代突厥人的支属称呼有比较系统的理解。在古突厥语中，一个主要的特色是辈分的观点和汉语很不一样。在古突厥语中“叔”和“兄”用一个称呼eči，已经涌现了把比自己年事大的父系男性支属统用一个称呼的征象，这和“父”“兄”同称仅有一步之遥。
鲜卑人
事实上，在新疆东部的绿洲里，我们已经可以找到“父”“兄”转化的实例。本日的维吾尔语里aka是哥哥的意思，然而在吐鲁番南部的鲁克沁附近，aka指父亲。一个更具有普遍性的例子涌如今哈萨克语之中，哈萨克语里父亲是äke，祖父是ata。和近亲措辞如新疆西部的柯尔克孜族的措辞比较，哈萨克语的父亲比较靠近柯尔克孜语的哥哥（agha），祖父比较靠近柯尔克孜语的父亲（ata）。
这可能和游牧民族的“还子习俗”有关，即宗子会把自己的第一个小孩交给自己的父母（小孩的爷爷奶奶）抚养。自此这个小孩会把爷爷奶奶称作“父母”，而把亲生父亲称作“哥哥”。如果其他孙辈跟从这个年事最大的孙辈的叫法，久而久之，本来用来叫哥哥的词就会转而指“父亲”，而本来指父亲的词就会改指“爷爷”。这样的传统可能在北方民族中由来已久。
北齐皇室受鲜卑影响很严重，根据《北齐书》记载：“（高）纬兄弟皆呼父为兄兄，嫡母为家家，干娘为姊姊，妇为妹妹。”南北朝后期，原籍山东琅琊的南渡家族后裔颜之推被西魏俘虏，迁回北方。当踏足家族两百余年前逃离的北方时，他创造北方人“……至有结父为兄，托子为弟者”，并对北方人辈分伦理的轻忽颇为吃惊。
作为南渡高门家族成员，早已南迁江南的颜氏家族和身边的士族交际圈显然都没有这种辈分错乱的迹象。当他们在4世纪从北方离开时，这种征象在北方并不普遍。在200多年间，中原地区受到了北族风尚的严重影响，以至于让回到北方故土的颜之推大吃一惊。乱辈的风气一贯到唐朝都很盛行，唐朝皇室乃至身先士卒，不只“哥哥”兼表“父兄”，还多次涌现收养孙子当作儿子的事。
“女郎”为娘
在“哥”“爷”“爹”纷纭登场的同时，母亲的称呼也发生了改变，一个新的词“娘”开始用来指代母亲，这个称呼在初唐开始盛行。
在繁体字里，“娘”有两个对应字，一个是“娘”，一个是“孃”。严格来说，在唐朝时，前者一样平常指的是年轻女子，后者才指母亲。
“娘”的涌现要早一些，隋之前的碑刻中已经涌现了“某某娘”的人名。此后“娘子”是对女性的称呼。
莫高窟第98窟是五代期间敦煌的统治者曹氏家族建筑的。洞窟墙壁上绘制了大量的壁画，紧张是一些佛经场景的再现。在墙壁比较贴近地面的部分则是洞窟出资人——曹氏家族成员的画像，个中就有“故新妇娘子翟氏养活”、“故女第十四小娘子齐心专心养活出适翟氏”和“新妇小娘子索氏养活”等数幅壁画。年纪较小的女性称为“小娘子”，年长的则叫“娘子”。
这种用法并不仅仅限于北方，唐朝乐府诗中有一类诗叫作《子夜歌》，听说是晋朝一位名叫“子夜”的吴地女子所作。传说未必靠谱，但是《子夜歌》所用的措辞有大量的吴地特色，就算那位名叫“子夜”的女子子虚乌有，《子夜歌》也可算是吴地女子创作的产物。如“芳是喷鼻香所为，冶容不敢堂。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作者自称为“侬”，以“侬”为“我”至今仍旧可以在浙江很多吴语中找到痕迹，乃至一贯延伸到两广一带，像广西贵港的粤语仍称“我”为“侬”。在另一首诗“见娘喜容媚，愿得结金兰。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中则涌现了“娘”，在本日江浙地区的许多吴语方言里，年轻的少女仍旧称作“小娘”或“细娘”。
我们乃至可以在更南的地方找到“娘”的踪迹。
位于中缅边疆的云南瑞丽因此前勐卯古国的都城。瑞丽的傣族女性一样平常称“朗某某”，这个“朗”并不是姓氏，而是加在女性名字前，表示对女性的尊称。“朗”实际上是德宏傣语（la: ŋ45）的音译。这个称呼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相称久远的古代。传说中勐卯国历史上曾经有位继续王位的公主“朗玉罕良”，她当时的都城位于“允朗玉”，即“二公主城”的意思。
和西南地区很多汉语类似，德宏傣语n/l不分，在德宏傣语的近亲缅甸掸邦的掸语中，这个词便是 （náang）。这是云南傣族、缅甸掸族、老挝老族和泰国泰族女性都非常常用的尊称，大约相称于汉语“女士”。而贵族女性的称号则每每还要在nang前后加一些其他身分，譬如缅甸第一位总统的夫人——木邦土司的女儿就叫“召婻哏罕”，“召婻”即“公主”的意思。
泰国王后的称号中，冠于名字前面的部分为สมเด็จพระนางเจ้า（Somdet Phra Nang Chao），个中也含有nang。泰国的泰族大约在晚唐到五代时从广西、云南南部南下至中南半岛。至迟这个时候，“娘”就已经进入了他们的措辞中，因此在唐朝时，“娘”这个称呼已经扩散得非常广泛，从西北的敦煌到南方的广西、云南皆有利用。“孃”则是个早就涌现的字，然而汉魏期间，这个字的意思是“烦扰”，是“攘”的一种写法。入唐往后用“孃”表示母亲的规模逐渐扩大，晚唐开始，“孃”“娘”逐渐有混用情形涌现。
然而关于“娘”“孃”是如何溘然涌现的有好几种说法，一说“孃”来源于突厥语“你母亲”。在突厥语系的措辞中，表示“你的”时在词语后面加上-ng，如维吾尔语母亲是ana，你母亲是anang。“娘”则是“女郎”或是“女儿”的合音。可是“孃”借自突厥语的说法却存在一个比较大的问题。
突厥汗国在6世纪中期分开柔然汗国自主，在攻灭柔然汗国后成为新的草原霸主。中原王朝始通突厥是在西魏大统十一年（545年），突厥在不久之后就成为中原王朝北面的心腹大患。然而全体突厥汗国和后继的东突厥、西突厥乃至后突厥都始终没有能够像鲜卑人那样入主中原，虽然不少突厥家族后来先后内迁在唐朝为官，但是比起鲜卑在中原的影响仍旧微不足道。而且突厥汗国碑刻中母亲是ög，ana要到后来的回鹘时期才涌如今文书里。
总而言之，中国人在从三国到唐朝的几百年间完成了一次支属称呼的重新组合，旧的称谓消逝或者暂时隐匿了，新的称谓涌现。这次支属称谓的变动一贯影响到本日中国人如何称呼亲戚。然而，除了“哥”较为明确是鲜卑或者其他北族的称呼外，“爷”“爹”“娘”是如何在短韶光内溘然取代汉语固有的称呼仍旧存在诸多疑团。
原作者 | 郑子宁
编辑 | 徐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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