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不雅观察，我们和父母这代人，对待“物”的方法差距非常大。老人爱囤东西是一个普遍征象。“80后”“90后”的父母仍旧有囤积癖，非常长于在狭小的空间中大量生产角落。有一次父母回老家，我在打扫房间的时候创造了不少藏匿的塑料袋。才把稳到他们每次买完东西，包装的塑料袋很少扔掉，乃至有些外卖的塑料袋都被打包装好。这些东西早就被忘在角落，永久不会再拿起来用。为了保持整洁，我只好定期把屋里的东西扔一部分。到目前为止，哑铃组扔过两次，跑步机扔过三次，这真实地反响了我为减肥付出的纠结。可见，这种囤积状态逐渐蔓延到年轻人身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储物空间不足用，收纳变成了一个大学问，乃至很多家庭主妇还要专门学习收纳术。
人的生平究竟须要多少东西？2005年，艺术家宋冬在798做了《物尽其用》展览。这个展览霸占的空间非常大，在硕大厅堂中摆放着宋冬母亲赵湘源女士毕生包罗的各种物件，有的用过，有的还没用。一个人一辈子包罗的东西实在特殊多，场馆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盆子，各式各样的水壶，各式各样的褥子、鞋子和衣物。《物尽其用》曾在韩国光州双年展、柏林天下文化宫、英国伦敦的巴比肯中央、悉尼艺术节、纽约MOMA（纽约当代艺术博物馆）、加拿大温哥富丽术馆亮相，得到了极大成功。听说有人默默地看着满眼的物件，溘然就痛哭流涕。
2012年2月14日，英国伦敦，以诗意和观点有名的中国艺术家宋冬在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央Curve展厅展出他的装置作品“物尽其用”。
我当时还在上大学，遗憾没能去现场看。后来，看了不少图片，大概搞清楚了物品的体量。查看图片，人的视角不具备涉身性，不能挪动身体走进物品堆，去移步换景。不过我同时得到了其余一种视角，所有的物体透过广角镜头平展开，作为一个整体被凝固了下来。照片让我看到了一个完全性的东西。那些盆子、衣服、箱包等本来是独立存在的个别物品，此时都嵌入了一个整体当中，打包向外展示着一个普通人的生平。
我的体会是，一个人的生平，彷佛便是他/她用过的、正在利用的和从未利用但业已拥有的东西构成的。看到满屋子的东西，虽然没有看到赵湘源本人，但总以为她像是个故人。后来看采访，知道宋冬有心把所有噜苏的生活物件都搜集起来，末了打包展示。他回顾自己的母亲有一个分外的癖好，什么都是只进不出，舍不得扔东西。比方说铁线不舍得扔，以为可以用来做衣架，破衣服更舍不得扔，可以用来做袜子、做补丁，饮料瓶舍不得扔，可以用来做杯子，做花瓶，更可以做成厨房里的调料瓶。
这让生在七十年代的艺术家宋冬非常恼怒，“70后”过日子没有这么“穷气”。宋冬的阳台总是被赵湘源堆满各色物件，眼见着全屋成了垃圾堆。后来，宋冬想到了一个狡猾的办法，半带威吓地见告赵湘源厦门的房价，1平方米高达4000块钱。要把4000块钱1平方米的地方变成杂物间，实在是得不偿失落的。听说这一手段吹糠见米，赵湘源终极停滞了往屋里囤东西。
我对父母的囤积行为一度也非常光火，但看到《物尽其用》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冲动。后来我琢磨了一下，一个小小的房间中收纳那么多东西，它一定显得缭乱，物品把大块的空间切割了，势必会涌现很多角落。角落会滋长蚊虫、蟑螂，全体房间的气味会变得非常奇妙，真实的生活是无法容忍大量囤积的，不卫生也未便利。而当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地铺在广阔的空间中时，杂物就不再制造角落，而是有秩序地摆放。这时我得到了其余一个察看犹豫视角，让我以为一个人的人生居然可以这么多、这么大、这么博杂，同时又这么噜苏和无关紧要。
不过，在赵湘源心中，物品从来没有像艺术品那样被分门别类地归置。盆不会和其余一个盆放在一起，它会和盆架、毛巾，乃至和铁丝（作为潜在的晾衣架）摆在一起。各种东西实际上是透过生活目的关联的，物品各不相同，但都被算作了一个大系统上的小零件。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物品不照它的类来分，而照它的用途来分。从用的角度来看，每一个详细的东西都是在一个功能的系统中，它都和其他物质广泛地发生联系。当你走进赵湘源的房间，你看到的绝不会是一件艺术品。《物尽其用》的艺术感想熏染就在于将个人生平所用的物品，摆放成一个沉思的工具，这些生活中常见的东西在展览中急速陌生了起来。这一使得熟习物陌生化的努力，使得我们得以端详自己的东西。
断舍离
为了反抗囤积，日本作家山下英子写了一本《断舍离》，成了中年人尤其是中年主妇的枕边书。我第一次看到媳妇读这本书，吓得以为婚姻涌现危急。翻开才知道是要抛物不是要抛人。断舍离是一项生活主见，说是要断绝物的进入，舍弃不须要的物，进而阔别物以获内心的沉着，过上没有烦扰的生活。这个主见居然是从收纳文化特殊发达的日本传过来的，或容许以算尴尬刁难收纳文化的一种彻底的反抗。相较于收纳，断舍离转换了根本视角，认为之以是收不下东西，不是由于箱子不足大，是由于东西太多。
山下英子在《断舍离》中讲过一个故事，我印象特殊深刻。说有这么一位女士，她的丈夫很粗鲁，对她不好，以是昼夜想要跟丈夫离婚。到了晚上，她溘然看到结婚时父母给她陪嫁的衣柜。由于俊秀的和服非常多，一个柜子不足放，父母还特意送来了两个柜子。柜子里的和服她从来都没有拿起来穿过。现今父母相继离世，不禁令人唏嘘。这位愁容满面的女士，端详了这两个柜子良久，末了居然放弃了离婚的想法。在《断舍离》这本书的语境中，如果搬家丢了这两个柜子，这位女士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或许扔了这两个柜子，这位怨妇就可以离开那个卑鄙的男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大概，我们的确拥有太多，屋子又的确太小，以是须要一些取舍。很多人以为是“物”造成了自己的痛楚，自己为外物所累。只要把物从生活当中只管即便减除，降落到最低状态，少买一些衣服，少买几部手机，就可以得到幸福的人生。还有人认为物背后的成本是造成痛楚的缘故原由。成本家开足马力一直生产，不断用新的物来领导你。抖音、快手和小红书这三台“虚假须要”制造机，不断地勾引你产生不正当的希望。这些希望实现不了的时候，你陷入痛楚，实现时，你陷入空虚。
断舍离看起来是一个相称纯粹的办理方案。主见断舍离的杂志上的经典画面，常常是一间空空如也的白屋子，一人身披禅衣，闲坐个中。每次看到这样的图片，我都看不到宁静，我看到的是对全体生活天下的大谢绝。一个有活力的空间，只要有了孩子，就没法做这样的断舍离。它一定会有堆叠，会有时时增加的角落。瓶瓶罐罐，邋邋遢遢，这样的房间才有人味儿。我乃至于以为，断舍离本身已经很大程度上成了一种粗俗的营销，背后正在兜售一种单身贵族似的消费生活办法：他/她决意要一个人过，要买几件设计师单品，放在一个铺满微水泥的大白屋子里，自己半跪着，面对一盆池坊花。
断舍离看起来像是一个人的精神天下，小到仅能放下自己。我不仇物，以为并不是物，乃至也不是背后的成本给人带来了痛楚，不须要什么事都要找一个替罪羊。物和成本的痛楚都是外在施加的，要摆脱它并不是完备不可能，不买东西就行。真正的苦是内在的，是一种很摩登的苦，它可能源自一种人物二分的玄学，把人算作宇宙大主宰，把物算作中立工具，继而可以任意利用它。任性的利用关系将人同物的本真的关系割断了，我们和物不再交往，只能利用。我常常不雅观察自己的消费习气，以为之以是会囤很多东西，正好解释自己不重视东西。由于东西什么也不是，以是可以随意添置，想着还能随意丢弃。这才导致了海量物品涌入生活天下。而当东西太多，我就以为堵得慌。东西仅仅是工具而没有别的什么维度，它们实在显得太多太噜苏了。
想真正摆脱物品的困扰，断舍离是不大做得到的。断舍离一旦走火入魔，就罹患仇物症，就像减肥者不幸得了厌食症一样。以为通过对物的排斥，就能纯化自己的精神天下，是一个特殊纯挚的缺点。人都是物品留恋者，“物”是走入精神深处的梯子。我们常常说待人接物，接物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反响待人的态度。如果你真的去践行断舍离，反倒可能会变成一个冰冷的人，没法自然地待人，要过一个很冷落的人生。任何一个中年人都知道，断舍离是无法维系家庭生活的。
觉得到为物所累，关键不在物自身，而在物的生产被少数人垄断，以至于很少有人还能对物有充分的知识和丰富一点儿的体验。我们大多仅仅知道一个东西用来干什么，但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在商品时期，要建立妥当的人—物关系，势必要求一定程度上规复对物的理解和熟习，这有赖于发生一场内在精神的大变革。一旦开始真正重视物的参与，反而不会随意让大量的物涌入人生，就像重视爱情的人，伴侣数量常日也十分有限一样……
崇物
人是非常长于迁怒的动物，有不愉快的事，就要怪罪谁。如果不是自己的错，便是别人错；如果不是别人的错，便是成本的错；成本也没错，那便是东西的错。不少人类学家和哲学家提示我们，人的实质不单是智人（Homosapiens），而是劳动人（Homofaber）。物不是一个中立的、被动的工具，它实际上具故意向性，能参与构建我们的知觉和心灵。
我不打算复述学者们的高论，但接着他们的视角来不雅观察，可知人对故人的追忆、对故事的反刍实际上不是在脑中任意完成的，它常日总是透过物的勾引才能造诣。人的精神像四处乱窜的苍蝇，很难安静下来，常常纷念叠起，盘根错节。物的呆板能给精神供应一个锚点，扣紧这个锚点，人才能从此岸的天下成功地上岸彼岸的天下，从世俗的生活跨着迷圣的领域。就像涂尔干讲的那样，人的生活总是在世俗和神圣之间摆动。一个年轻人用一个东西，可能仅仅是把它当作纯粹的工具，当年龄不断增加，生活过往足够丰富并经由岁月的发酵之后，熟习的物件就变成了一件礼器，承载着大量的生命旗子暗记。一言以蔽之，我们并不是大略地用一个东西去实现一个功能，我们与物“交往”。
对中年人来说，物不单是工具，它还关乎过去。铁丝并不仅仅被用来绑东西，它也可以被做成衣架。衣架多年往后还在，但做衣架的爸爸已经不在了，看着这个衣架，常常想起父亲。一个细腻的中年女人，把母亲去世前做的豆包冻了起来，一两年舍不得吃，就那么存在冰箱的角落，仿佛母亲还在人间，自己还能被她在乎。物比人坚挺，它由于短缺灵魂而呆滞、倔强，能够永劫光保持一种姿势，因此成了一个完美的韶光琥珀，看着它就能让人想起环绕它的人间苦乐。
对老人来讲，物则关乎未来。我逐渐理解为什么老人都有囤积癖。一方面，老一辈人所用到的全部的物，绝大部分的生命周期都是短暂的，这是由物性决定的。他们用草木灰刷碗，皂角洗头，纺线作衣，斫木成车。经由几次轮转，这些东西都会隐入烟尘，不留痕迹。可能由于这样，老一辈人特殊爱惜“物”在每个轮转中的勾留。但我疑惑更核心的缘故原由可能是精神层面的。当你看到一屋子杂物的时候，老人心中的这些东西实际上都是整洁码放的，一点都不缭乱。在他们心里，当下用的东西当然是要保留的，而老的东西也不能丢，一方面是由于它们附着自己的心血和主要的生活影象，使得丢弃了它们就像背叛了什么东西一样。
另一方面，也是最神奇的是，这些满载过去的物件，实在是储存在未来之中的。老人们常常说，这些东西不要扔，往后还能用得到。这提示我，未来用不到的东西，就真的无处安顿了。对老人来说，旧物实际上是不是将来用得到不主要，真正主要的是将自己算作一个有未来的人！
每个人在生命意义上都是一位老人，我们真正持有的只有“过去”，每当你把稳到自己的“当下”，它实在已经成了过去。便是这样一个生活在过去时的物种，却要用最大的野心去计算未来。有时候我想，每一次母亲取出一个藏好的塑料袋去买菜，都是一次心灵的治愈活动，它确切地解释旧物可以新用，枯木也可以逢春。
物于人生这么主要，以至于日本人不仅供奉人，还供奉东西。日本有一个很故意思活动叫“针养活”。妇女把用断了的针插在豆腐上给供奉起来。这是一个很主要的仪式活动，说是钢针一辈子勤恳，做个坚硬的刺头刺穿了很多东西，等它被用坏了，就要把它插在全天下最优柔的东西上，让它好好享福去。头次听说此事以为有股荒诞气，后来心里有点儿酸。中国人不吃耕牛，日本人还要不舍断针。不过最近听说有国人在放生矿泉水，如果是真的，也算大败日本对手。
作为一种阐明，日本学者冈田武彦将东方文化称作“崇物”的文化，而将西方的文化称作“制物”的文化。东方人对天下万物抱有很深的戴德的情怀，物在俗事上与人交往，而不是纯粹地被拿来利用。比方说中国的宇宙天生论强调格物致知，万物一体，天人合一。在这个伟大的语境下，中国人的心灵从来没有把物仅仅当作一个大略的工具，把人和物割裂在两个存在领域，而是视人和物为根本上联系着的，彼此亏欠着的。理解接物的态度，中国古人的精神天下，或许值得再一次走入。
（本文摘自王小伟著《日常的深处》，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11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